喻国明：从传播中看喧嚣与真实

导读：生活是复杂的，繁琐的，非理性的，是一望而不可知的，我们所熟知的未必是真知，三人成虎的故事也未必是谎言。

在互联网时代的言语喧嚣中，真实显得如此平易近人而又扑朔迷离。我们企图在纷繁扰杂的信息流中无限逼近真实，最后发现真实也只不过是一地鸡毛。

十多年前的一次场合，我被人称为大师，心里暗爽，心想我一不留神也成大师了。大师是什么？学校里只有老师，没有大师，后来一想原来是骂我的，认为你当老师不合格，先当大师实习着。

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这种复杂性就在于，很多事情我们并非能够一望而知。黑格尔有一句话：“熟知并非真知”，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洞见。

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师问我们一个问题：“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的主题，这句话是什么？”有人脱口而出：“消灭资产者。”老师说：“错了！《共产党宣言》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消灭无产者。让无产者变成有产者，甚至资产者，这才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宣言当中所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不要简单地从字面上去理解。

老子有句话叫：“大道不直。”真正的坦途并不是两点之间的直线，而是像九曲十八弯那样，走过的路才真正是一种社会的捷径，这就是智慧。

今天的主题叫作“喧嚣与真实”。

我们看到这种纷乱复杂的现实时，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质疑呢？我相信很多人是质疑的。

在新闻传播学学科建设当中，最近出现了一个新词，已成为新闻传播研究的重点，叫做“后真相”。

今天在人们认识真相的时候，事实不是第一位重要的，彼此之间的关系，彼此之间的情感共振和情绪共振，才是成为人们获得共识，认同真相的第一要素。

什么是真相？真相跟事实不是一回事，真相是人们对社会的一种共识，这是真相最基础性的定义。

要达到这种共识我们曾经历过两个阶段，现在正在经历着第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官家书写的历史。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统治者利用自己战胜者的地位，对相关事实加以选择、修正、加工，屏蔽后留存下来的东西，经过时间的间隔，形成人们对真相的认同和共识。

第二个阶段是知识精英阶段。工业革命时代之后，权力从官家转移到了一群具有专业能力的知识精英手中。他们利用现代的传播手段，把发生的事实报道出来。这种书写逻辑是在一条时间线上对于真相的逼近，在逼近当中来形成人们对它的共识。

马克思在100多年前就讲过“报刊有机运动”，讲的就是这种专业主义逼近真相的逻辑。任何一个报道都是有缺陷的，但是它只要是向着事实的方向在作努力，那么就会形成对真相的达成。

但是在互联网时代，也就是第三个阶段，有了新的变化，人人都是传播者，并且开始了社会的横向细化和深化，社会裂变使族群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具有个性化。

每个人都是互联网的有效运用者，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书写历史、书写社会真实的贡献者，因此事实就会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上被翻到社会认知的表面，所以它所呈现出来的多样性、多层面、复杂性，甚至彼此抵牾、彼此矛盾的事实就会越来越多，这种事实的真相就会变得扑朔迷离，变得难以辨认。

在这种情况下，专业主义对于真相共识的达成遇到了多元、个性和丰富的呈现者的现实解构。

今天还能有谁对传统媒介的报道到了深信不疑的程度？尤其在当出现一个多元敏感复杂的问题的报道的时候，往往都是你有你的见解，我有我的主张。

比如李小璐和PGONE事件，引起了95后跟我们的党媒的巨大的冲突，彼此在这种冲突和博弈当中，认识到彼此之间深刻的不了解和陌生。因为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缺少彼此了解沟通的场域和路径。

这就是今天社会的真相，在这样一个现实下，共识的达成非常困难。

它的困难不在于事实本身的多面复杂，而在于达成这种共识的路径、办法、传统的模式出现了巨大的分裂。因此，在真相无法达成社会共识的情况之下，用这种关系、情感和标准形成一个一个小的共同体，一个事实的真相的社会呈现变得光怪陆离多种多样。这是今日乱象的由来，实际上也是定义真相权力的转换。

这种转换才刚刚开始，社会还没有找到一种大家认可的、能够有效地解决在一个广大的范围内对真相达成的机制和范式。

因此我们要说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个社会需不需要喧嚣？第二个问题是需不需要用传统眼光来看乱象？

在我看来这（喧嚣）是社会的一种巨大进步。

当少数人控制着真理和真相的定义权的时候，这个社会一定是一锤定音的，一定是千人之诺诺，而缺少一士之谔谔的，实际上就是一言堂。一个人就代表这个社会对这件事的定义，这不是现代生活应该追求的对象。

喧嚣其实是一种社会活力的象征，而互联网的喧嚣来自于对每个个体的激活。由于激活了个人，互联网为每个人赋能赋权，每个人都能为社会贡献自己定义真相和真理的定义的能量和权力，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进步。

有很多人觉得，像快手这样的短视频平台，用知识分子眼光来看，是一地鸡毛，乱象丛生。但是如果从一个更宏观和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你就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历史性进步——因为，它让每个人都有可能为社会表达自己。

过去我们说，互联网是人人都是传播者的平台，但在文字表达的历史阶段，实际上还是一种精英表达。有研究表明，在微信微博上95%的内容是来自于3%—5%的内容提供者，因为文字的表达对人是有要求的。

但是视频不一样，视频你只要学3分钟，你就可以把自己所处的生活场景，自己想对社会说的话、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作为奉献在全人类面前，让全人类来了解你的处境，你的想法，你的梦想，你的愿望。视频把每个人的发言权给激活了，给搅动起来了。

当然，刚开始一定会有乱象和不规范的东西，但难道这种东西就是不可接受的吗？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在给高层做咨询的时候，曾经讲过这样的话：网络上的个人表达标准一定要尽可能地低。为什么要尽可能低？就像我们做人，要做耶稣基督、雷锋那样的人，难道不是一种很好的要求吗？但我们知道，如果把每个人的标准都定那么高的话，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做不到。

在互联网上也是一样。普通的老百姓叙述一个事实，一定不可能像历史学家、新闻工作者、社会学者那样严谨、客观、完整、准确、生动，他们也许就是对某一个事实，把自己的情绪、自己的推断、自己的想法、把它诉求于跟事实裹胁在一起表达出来。

互联网为真相和事实的接近，提供了一种新的路径。这个路径是什么？就是无影灯效应。

它通过一种节奏性的、全方位的、多元化的参与，来形成对一个事实的聚性质的定义。

换句话说，互联网上对每个人的表达要求都不高，哪怕你只有事实的碎片，里面包括着很多你的情绪、你的猜想，但是不要紧，从不同角度对一个事实进行聚焦的过程当中，彼此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互相印证，互相纠错，互相补充，互相延伸，就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灯下黑的话就没法做手术，就会出问题。

消除阴影的办法，一般有两种：第一种是加强一个灯的亮度，但即使灯泡1000瓦仍然会有灯下黑。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第二种，把50瓦的灯泡增加到30、40个，从不同角度照下来，灯下黑的情况才会最大限度地消除。

互联网通过空间的多元性的参与，解决了参与要求太高的问题。只要拿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和足够的善意去参与社会生活，哪怕你写的东西很low，很不规范，也是对社会真相达成和社会真理实现的贡献。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万马齐喑不是这个社会所需要。

所以在我看来，喧嚣是我们这个社会应该追求的状况，而真实、真相、真理就在这种喧嚣当中，通过互联网，通过未来的社会机制、社会规则的建立而逼近，用新的范式来达成新的共识，真相共识的实现恰恰在我们每个人的贡献当中。

当我们面对一个社会问题的时候，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发自自己的内心，无惧自己的能力高低，去参与这个社会的时候，我相信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福祉之所在。

这就是我要向大家表达的内容。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