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金瓶梅》的欲望沉沦与现代警示

《金瓶梅》作为明代"四大奇书"之首，长期以来因其露骨的性描写而被视为"禁书"，然而拨开情色的表象，这部作品实则是一部深刻剖析人性、展现世态炎凉的道德寓言。

书名取自三位女性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通过西门庆家族的兴衰史，真实再现了明代晚期社会的道德沦丧与人性的复杂多面。鲁迅曾说它"描写世情，尽其情伪"，是明代世情小说的巅峰之作。

我们试图从贪欲的毁灭性、权势的虚幻性、因果报应的必然性以及女性命运的悲剧性四个维度，深入剖析《金瓶梅》中的经典故事及其对现代道德教育的启示意义。

西门庆之死

西门庆作为《金瓶梅》的核心人物，其人生轨迹完美诠释了“欲望如何一步步吞噬人性”的过程。从一个开生药铺的普通商人，到通过贿赂权贵获得官职的地方豪强，西门庆的"成功"建立在金钱与权力的肮脏交易之上。他先后娶了六房妻妾，还与众多丫鬟、仆妇甚至朋友妻子有染，最终在33岁壮年时因纵欲过度暴毙身亡，死状极为不堪：

"西门庆自觉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昏迷去，四肢不收。"次日清早"起来梳头，忽然一阵眩晕，望前一头抢将去，就撞倒了。"

西门庆的死亡并非偶然，而是其生活方式必然导致的结果。书中详细描写了西门庆如何依赖胡僧药维持性能力："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西门庆得药后，"如法服用"，结果"比寻常分外精神"。他在李瓶儿死后仍不知节制，最终在与潘金莲的疯狂交媾中耗尽元气：

 "那妇人（潘金莲）便赤身露体，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执白绫带子......"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在生时呼风唤雨的富豪，死后家族迅速败落：李娇儿盗银潜逃、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私通、昔日"把兄弟"纷纷背叛，真正应了书中诗句："豪家未必常富贵，贫人未必常寂寞"。

西门庆的故事揭示了“欲望无度必然导致自我毁灭”的道理。在物质丰富的今天，青少年面临比明代更为复杂的诱惑，学校教育不应回避欲望话题，而应通过案例分析帮助学生建立健康的欲望管理机制：通过西门庆的案例让大家理解欲望的"双刃剑"特性、适度的欲望推动进步，过度的欲望导致堕落。

正如《金瓶梅》开篇《四贪词》所警示的："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 欲望教育应当成为现代德育的一个组成部分。

权势的虚幻

《金瓶梅》第九十五回有一句警世之言："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这句话在庞春梅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春梅原是西门庆家丫鬟，因"有姿色，性聪慧"被西门庆收用，书中描写她被"收用"的场景：

 "春梅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收用了这妮子。妇人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春梅与潘金莲结成同盟，在西门府中嚣张跋扈。她们联手打压四房孙雪娥，导致孙雪娥多次遭受西门庆毒打：

 "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刺骨，我使她来要饼，你如何骂她？'"

春梅的得势完全依附于西门庆的宠爱，她却误将主子的权势当作自身的资本。当西门庆死后，春梅因挑衅主母吴月娘被逐出西门府，昔日威风荡然无存。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曾欺压他人的丫鬟最终也因"贪淫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最后死在周义身上"，重复了西门庆的悲剧。

与春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玳安。作为西门庆的贴身小厮，玳安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与适度的行为边界。书中描写：

"玳安这厮乖觉，专一打听消息，西门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就先知。"

在西门庆死后，玳安成为家族危难时少数不离不弃的仆人之一。最终，没有子嗣的吴月娘将玳安收为义子，改名"西门安"，继承了西门家剩余的家业。

春梅与玳安的对比揭示了人际关系中的本质规律：建立在权势上的地位如同沙上城堡，而基于真诚与责任的联结才能持久。我们不妨通过心理辅导帮助学生建立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我价值体系，培养"宠辱不惊"的心理素质。

明代思想家吕坤在《呻吟语》中言："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金瓶梅》中"势尽冤相逢"的智慧，对当今社会仍具有一定的警示意义。

"李瓶儿之死"

李瓶儿的故事是《金瓶梅》中最富悲剧色彩也最具道德启示的线索之一。作为西门庆的第六房妾，李瓶儿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后嫁与花子虚为妻。在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后，她气死丈夫花子虚，又赶走救命恩人蒋竹山，最终如愿嫁入西门府。书中描写西门庆初见李瓶儿：

 "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都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嫣然百媚。"

然而，命运的报复来得既精准又残酷。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儿子官哥后，本以为人生圆满，却不知这正是悲剧的开始。潘金莲出于嫉妒，训练白狮子猫惊吓官哥：

 "那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心中甚是嫉妒，常怀嫉妒之心。每蓄险诐之念，将雪狮子猫儿，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一日，官哥儿穿着红缎衫儿，在外间炕上玩耍......那猫只道是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抓破。"

导致幼儿惊风而死。丧子之痛使李瓶儿一病不起，最终因"血崩"而亡。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李瓶儿临终前的善良表现与西门庆罕见的真情流露，构成了全书少有的温情段落：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死去的人了，你须看顾大娘和众姊妹......'西门庆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

但一切却无法改变其命运的悲剧结局。李瓶儿的故事印证了书中另一句箴言："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后殃"。她的每一步"成功"都伴随着道德底线的突破，而最终的惨痛结局则是这些选择的必然结果。相比之下，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虽非完人，但因持守基本道德底线，在家族败落后仍能保全自身，应了书中"楼月善良终有寿"的判词。李瓶儿的悲剧对现代道德教育具有多重启示意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比李瓶儿与吴月娘的人生轨迹，可以知晓坚守道德底线对个人命运的长远影响。《金瓶梅》通过李瓶儿的故事生动展现了违背基本道德准则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为现代责任教育提供了历史案例。

宋惠莲与王六儿

《金瓶梅》中两位家仆妻子的不同命运，为现代教育提供了关于自我认知与人生选择的鲜活教材。宋惠莲与王六儿都是西门庆家仆的妻子，都与西门庆有染，但结局却天壤之别——王六儿得到钱财房产全身而退，宋惠莲却家破人亡，最终自缢身亡。

宋惠莲的悲剧根源在于"拎不清"，高估自身魅力，错判人际关系，缺乏清晰的自我定位。她原是厨役蒋聪之妻，蒋聪死后被来旺儿娶进门。进入西门府后，她看到西门庆妻妾的奢华生活，开始借衣服、精心打扮，最终引起西门庆注意。书中描写：

 "这宋惠莲每日在门首站立，看见西门庆来，便笑嘻嘻的迎接......或在跟前递茶递水，或被西门庆叫到房中下棋抹牌，无般不依。"

得宠后，宋惠莲行为愈发张扬：直呼西门庆其名而非尊称，公开贬低潘金莲的脚大，对同僚仆人颐指气使："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说道：'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要了他多少时了？'"

当来旺儿扬言要杀西门庆时，宋惠莲的表现令人费解——她突然转向保护丈夫，向西门庆求情。在发现被骗后，她当众控诉西门庆：

"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

最终两次自缢身亡，死时甚至没穿上西门庆送她的蓝缎子裙子。相比之下，王六儿始终清醒认知这场关系的交易本质。她与丈夫韩道国达成默契，将身体作为换取利益的工具：

"韩道国道：'咱不如凑几两银子，讨个丫头，早晚使唤......'王六儿道：'呸，你这傻材料！难道我比不上丫头？你若肯下本钱，我保管比丫头强十倍。'"

最终获得房产钱财，在西门庆死后全身而退。宋惠莲与王六儿的对比对教育具有多重启示：要建立客观的自我评价体系，避免高估自身在他人心中的分量。讨论宋惠莲越界行为的后果，对人际关系要有边界意识与分寸感。

正如有的《金瓶梅》研究者所言："宋惠莲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她自私，算计，凉薄，活在赤裸裸物欲的层面；可也不完全是个十足的恶人，她依然有悲悯，有良知，有那么一点残存的，嫉恶如仇的正义感。她太过浅薄天真，看不懂江湖险恶，世道复杂，更没有拎清的一点是：她固然有欲望，但是没有为了欲望抛开一切的决心。她没那么好，但也坏得不够彻底。" 这种复杂性正是人性真实的写照，也是道德教育应当面对的课题。

《金瓶梅》虽然成书于四百多年前，但其揭示的人性弱点与道德困境依然具有惊人的现代性。正如东吴弄珠客在序言中所言："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这部作品不只是情欲的一扇门，而是"人性的照妖镜，道德的审判官"。

将《金瓶梅》的道德智慧融入现代教育，需要把握批判性继承原则：认识到《金瓶梅》产生于封建社会的历史局限性，摒弃其宿命论与女性歧视成分，萃取其中普世的人性洞察？

《金瓶梅》作者在开篇《四贪词》中写道："钱帛金珠笼内收，若非公道少贪求。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怀情为利休。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这种对人性弱点的洞察与警示，穿越时空依然振聋发聩。在物质丰富而精神迷茫的当代社会，重读《金瓶梅》不仅是对文学经典的回归，更是对道德教育的深刻反思——唯有直面人性的阴暗面，才能真正走向光明。